当你遭遇「直升机父母」

你是否感觉自己处在一段高度管控的亲子关系里？它给人的感受就像是，父母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孩子的上空，时刻监视孩子的一举一动。

(资料图片)

「直升机父母」这个名词在1990年由两位美国儿童发展研究学者提出，此后被越来越多地使用。在《如何让孩子成年又成人》一书中，作者朱莉·莉斯科特·海姆斯解释了当时的时代背景，全民对儿童安全意识的增强，「成就文化」——希望孩子更加卓越的观念，被越来越多的父母接受，也让父母越来越紧张，介入子女生活的程度不断加强。「父母们越来越重视孩子的安全、学业成就以及自尊的提升，近乎是在按照儿童成长清单来培养孩子。」

朱莉曾担任斯坦福大学教务长，接触过大量的家长和刚刚成年的学生，基于上千人的访谈，她意识到在过度养育中长大的孩子，哪怕年龄上已经成年，却算不上充分发展的成人，他们缺少基本生活的能力，往往期待着父母的指令，不断左顾右盼，也带来以抑郁症为主的精神疾病的高发。

类似的管控蔓延开来，在中国，尤其是独生子女的一代，父母在对儿女的养育过程中更加小心翼翼。上周，我们发布了关于「直升机父母」的征集，400多位读者写下了他们的经历，分享了生活中被管控的细节。一些情节惊人地相似：被偷看日记，被限制交友，被修改高考志愿，被约束不准去离家太远的地方，甚至买一条裙子、剪去长发也是不被允许的。他们也表达了相似的感受，在这样没有个人空间的亲子关系中长大，很多人感到不自信，甚至严重自卑，逐渐丧失独立的能力，进入亲密关系的能力，甚至快乐的能力，需要在此后漫长的人生中来逐渐修复自己。

也有一些故事来自家长。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想要带着爱意和宽容对待孩子，却经常在某个时刻，发现自己也成了想要掌控孩子的父母。在为孩子负责和给孩子自由之间，他们常常感到两难。

我们的社会机制似乎越来越难以容错，以至于很多人都试图更强地管控自己和身边人的人生，但也有一些人选择了松动。在文末，我们选择了一位女儿和一位母亲，她们正在试图给父母或者子女多一些理解与倾听。

以下是他们的故事。

文｜聪聪

编辑｜槐杨

「我觉得自己仿佛被豢养的鸟。」

@ELLa 33岁 北京

整个大学期间身份证被没收，和朋友出去玩无法入住酒店被送到当地派出所备案。

@狗头金 26岁 山西

2012年我升入高中，拥有了第一部手机。学校离家远，妈妈就在附近租了房，每天中午要我回家吃饭。开学前一天晚上，她特意带我从住处走到学校，美其名曰「认路」，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要确定路上的时间——6分钟。中午十二点放学，如果十二点零六分我没有到家，就会收到电话轰炸。

我强烈抗议了一段时间，她终于给我放宽了四分钟，十二点十分还没到家，还是会被电话轰炸。后来，我非常恐惧别人等我，也很怕接不到电话，即使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

@bb 33岁 北京

十几岁自己出去旅游，和坐我邻座的大姐姐热情聊天，而后一路同行。直到十几年后，我爸说那个姐姐是他安排的。

@小绵 39岁 广西

我上大学时，爸爸要求我每天一条短信报平安，哪怕是发「今日无事，一切平安」都可以，但有时候就是会忘记，漏发了，爸爸就会问。假期回到家，我看到爸爸用Excel表格整理了我每天发的短信内容，每天。对他来说，是记忆，对我来说，是「负担」，他这个操作让我有种说不清的不安，再发短信，更加不好只发「今日平安」几个字，没事找事，也总要说点什么。那会儿，我很羡慕那种很少跟家里打电话或联系的同学，感觉他们和父母之间淡如水，挺好的。

爸爸脾气不好，发起火来很吓人，也会冷暴力，这是我最害怕的，同一屋檐下，他冷冰冰的脸，轻微绝食，即便我已经是一个30岁的博士候选人，内心深处依然害怕。我的讨好型人格肯定跟父亲有关。「怕爸爸不高兴」，是我做很多事的深层理由。由怕爸爸不高兴，推至怕别人不高兴，我害怕冲突，不敢say no。理性上，我知道爸爸很爱我，但被控制、被威胁的感觉一直在。

我逃离的方式就是婚姻。我好像跟每一任男朋友都讲过类似的话，「带我走吧，带我离开我自己的家吧」，我得靠别人带，我得借婚姻或者什么其他名正言顺的方式离开我的原生家庭。毫不意外，我爸对我的男朋友没一个看得上眼的。博士一毕业，我就结婚了，瞎结，一个妈宝男，特别会哄人那种。我爸当然不喜欢他，但这个关卡，他不管了，他开始装聋作哑。后来，我离婚了，他说，「爸爸那个时候不应该不管的，是我躲起来了」。我当时就哭了，心想，该管的时候你不管，你怎么不反对我，怎么不用你的人生经验告诉我这个男孩子不行，为什么就用冷暴力装聋作哑了？

@Cherie 30岁 深圳

我妈不准我做任何有一点点风险的事情，比如不准晚上洗头发，不健康；比如工作稳定轻松待遇不错就一定不能辞职；比如每顿饭菜少了或者肉少了，或者少了什么配料，用错了什么搭配，都不行。

我从来没有做过对抗，因为已经习惯了依赖。如今我30岁，基本上不具备独立人格。房子首付是爸妈出钱，月供也是他们支持，结婚出钱，买车出钱，我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发现我老公不仅全靠自己在深圳核心区买房，还给老家的爸妈买房；直到我老公跟我说，你不要总是「我妈说我妈说」，我才意识到，虽然我有体面的工作，但是内心跟5岁没有任何区别。我很容易生气，潜意识里觉得大家都应该像父母一样对我，读书时候还好，工作后，跟人沟通就很容易发脾气，很自我。最近我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我也想要拥有独立和面对人生的能力。

@infj 26岁 江苏

我觉得自己仿佛被豢养的鸟。爸妈看到我在外面玩的视频，看到我手里拿着的饮料杯子，就会问我，「为什么喝凉的？」我穿短裤坐高铁，妈妈会狠狠教训我，说这样穿很丑，是引人犯罪。听我说已经回到宿舍，妈妈会打视频电话过来确认，防止我骗她。她注册了微博小号，悄悄关注我。如果我晚上发了微博，她第二天就会发脾气，问我为什么熬夜。

我有一次和导师吃饭，4小时没看手机，没有接到妈妈电话。她通过我的微博关注，找到了我曾暗恋过的男生、高中同学、大学同学，问知不知道我现在和谁在一起，是不是和正在追我的某某在一起，同时报了警。一时间，班里所有同学都在找我，那个男生也知道了，可当时我们谁都还没有捅破窗户纸，还没开始就say goodbye了。

我试图跟他们沟通过，每次都是以「不孝」外加向母亲道歉结束。这让我每每感到开心的时候都会从心底升起罪恶感，觉得我不配开心，我的人生就该是痛苦和压抑的，无法集中精力享受当下的快乐，总感到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这导致我做了很多叛逆的事，包括自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会感到自己的灵魂从肉体中出来了，客观包容地审视着自己，觉得自己陌生又熟悉。

工作之后，我认识了一个男生，这是我第一次恋爱，自己租房住以后，我主动和男友说帮我结束第一次吧，这是压抑和控制我快三十年的牢笼。我很想把原来的自我彻底抛弃，所以我主动和他同居，并且未婚先孕有了孩子。这种做法，我觉得是一种自我和解的达成、自我解放的实现。它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比如现在作为一个母亲，我不知道该以哪一个自己去和孩子相处。他还很小很小，待他懂事之后，我会先帮他找到并保持自然、善良的天性，再和他做朋友，他帮助我找到自己，我也想帮他一直做自己。

图源剧集《都挺好》

「一直都有一双监视的眼睛」

@叶子25岁 广西

当某天我在我的门上发现了一个耳朵印，当我在跟别人微信聊天，我的母亲通过电脑登录的微信撤回我的话，并且模仿我的样子发消息的时候，我发现我处在一段高管控的关系里。

@乐乐 28岁 陕西

小时候我妈会定期偷看我日记，直到我发现大闹了一场并停止写日记，才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但我妈妈现在还是会在打扫卫生时随意查看我的衣柜、抽屉。哪怕我现在出去住了，她也会在来看我时随意打开我的柜子，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试过去，翻看我有可能隐藏的秘密。这让我不管是写东西还是通讯录记联系人姓名都会下意识地用各种暗语、编码来隐藏自己真正的想法。但是因为太中二了，我现在回看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当初的暗语是什么意思了。至今我很难对人产生信任，因为这个世界上本来最值得我信任，让我安心的家里，一直都有一双监视的眼睛。

@林林 39岁 英国

大四在家写毕业论文时，我面对电脑，背对着自己房间的门，一般房门是不关的，门外是客厅。有天，有点晚了，母亲过来跟我说你得睡觉了。我说现在正在状态，让我一鼓作气搞一搞，搞好我会去睡觉的。关了灯，我对着电脑继续写，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起身准备去洗漱，往客厅方向走，突然看到客厅里对着我房间的那张椅子上，母亲悄无声息坐在那里，一副愠怒的样子盯着我，我汗毛全立起来，差点吓到发疯尖叫。尽量克制地问她，你坐在那里干嘛？她恶狠狠地说，就要看你什么时候去睡觉。每次想起这个场景，我就心里发毛。

后来，我出国了，对母亲说的是对个人发展前途有帮助，但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是，能走多远走多远。

@spp 26岁 陕西

上初三的时候，发现妈妈偷看我的日记，我就学着她的样子也偷看她的日记，结果发现她日记里记录的都是从我床底下翻出了什么书，上我的qq发现我和谁聊了什么，当时觉得生气，又觉得很正常。之后，我会把日记本藏起来再锁起来，但对抗无果。

后来，我发现我在亲密关系中，对伴侣的掌控欲也很强，一面是贴心地照料和情绪上的细致察觉，另一面就是掌控、焦虑和不安，会形成「追—逃」的不健康模式，一旦对方有一些行为在我预料之外和掌控之外，我就会非常焦虑。正是这样，让我搞砸了一段五年多的感情。

@老方 28岁 法国

某年去日本住同学家，到达之后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张床铺的照片。同学比较注重隐私，没有拍她，照片中只有她意外入镜的脚踝，穿着黑色西装裤。当时已经午夜，我们准备睡了，我爸突然要求我马上视频，因为他越看那只西装裤的脚越觉得像男人，怀疑我住在男人家里。

我们已经都换了睡衣，我有点生气，跟爸爸解释之后就拒绝了，随后我去洗澡，回来后发现手机里有十几个未接视频，我爸疯了一样地让我今晚必须视频。凌晨两点，我不得已让同学穿上衣服，对着她视频，证明确实是女同学，我爸这才罢休，我妈在视频里连连道歉。

后来听我妈说，当时我爸双眼血红，在家里狂躁地踱步，坚信我对他们有所隐瞒。因为我去日本是一个人旅行，他怒不可遏，扬言我一旦出事，他要杀了我妈然后自杀（因为我妈支持鼓励我外出旅行）。在我回国下飞机的时候，他在家里哭。

对这一切我实在很难发自内心地产生感动或者温暖的感觉，我只觉得很害怕，很焦虑，很窒息。遇到事情，我爸的声音会自动出现在脑海中。某年我用春节假期最后几天去日本玩，引起他的大不满，飞往日本途中遇到气流颠簸，那时候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完了，要是坠机了，我爸还不骂死我」。对这件事产生的巨大恐惧完全盖过了「可能会死」的念头。有点荒唐，不过真的很害怕，很恐慌。

图源剧集《都挺好》

「在我妈和我女朋友之间，我选择舍掉自己。」

@零零 34岁 广西

高三的时候，因为成绩下降，所有的微信聊天记录被我妈一条条翻看，觉得和朋友交流就是造成我成绩下降的最大原因。她甚至和班主任打电话，逼迫我和最好的朋友绝交。

大三那年，我邀请认识了几个月的朋友到家里玩，她是已经工作的本地女孩子，就在我房间里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就走了，但饭桌上，爸妈突然开始对我进行强烈的质问，在他们眼里，我的朋友都是社会上的不正经人士，他们觉得我的朋友有可能是定点打劫我们家的犯罪团伙。受不了他们这样恶意的怀疑，我简单吃了两口就进房间，没忍住哭了。而爸妈继续喝酒，又来我房间问我为什么要哭，并且开始怀疑我所有朋友的背景，让我以后不要再和任何不知道明确底细的人交朋友。

现在，我没有一个交心的朋友，因为我有时候好像被母亲的观点渗透了，两个人格在脑海里互相打架，不敢信任任何对我好的人。

@小姜 29岁 上海

妈妈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非常爱面子，为了面子，她不惜让我从初中就开始穿增高鞋垫，只为了在和表妹比个子时能高出一点；从小让我在亲戚面前对成绩撒谎，对荣誉撒谎，一切都是为了她的面子，比别人过得好大于天。

初中时，班上有一位品学兼优却不太合群的男生喜欢我。其实这种喜欢对我造成了一些困扰，但这件事被妈妈知道了，她不但没有制止这种行为，反而在听说他成绩好之后和我说：要和他保持朋友关系哦，你理科这么差，这个男生能帮你补补课呢。

尽管我对这个男生毫无好感，却也和他保持了友谊。高中之后，我以为终于可以结束，我妈却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伪装我的语气，和那个男生聊天，一聊就是2年。会考前，她恳求我去和那个男生见一面，别拆穿她，还一直给我洗脑说，这个男生成绩有多好，人品很朴素，非常适合我。我答应了和他见面，然后提了分手，希望我妈可以就此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结果过了两天，我收到这个男生的电话，和我说如果要分手，他现在就去死，闯入车流。十几岁的我无法理解，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一个普通初中同学要用死来威胁我，继续一段根本不是我在谈的恋爱。

后来我和他再次见面，告诉他我打算换个城市读书了，手机号也要换掉，别再联系。可是我的妈妈却依旧在偷偷和他联系，美其名曰提前为我挑选好男人。高中毕业后，我妈说，你再和他见最后一次，见完如果还不喜欢，就彻底断掉。我再次和他提了分手。回家妈妈大发雷霆，问我怎么就不喜欢他呢？这个男生哪里都是她看来的100分。

大学我远离家乡，想要摆脱这窒息的关系。直到大二我交了男朋友，那个男生从同学那里看到我的朋友圈（我从没加过他微信，之前我妈和他都是短信联系），就在初中同学面前传播我给他戴绿帽子的传言，这长达4年的无厘头纠葛才结束。从始至终，我也没揭穿妈妈的行为。到现在，我没办法和妈妈待超过5天以上，我的任何恋爱都没告诉她，包括现任男友的微信、微博、手机号，只希望她远离我的生活。

@M先生 30岁 上海

最早感受到妈妈的高管控，是从我初中开始。她会跟我班主任有密切的联系，主要目的是督促我学习，同时关注我有没有早恋。我妈观察能力很强，那时候我和女孩谈恋爱，可能是因为一打电话就是半小时一小时，我妈察觉到不对劲，就去让班主任注意这件事，班主任也真的会跟她汇报，后来，班主任找那个女孩谈话，女孩再也没找我说过话。

这种方式一直持续到我三十岁。每当我和女孩走得近，都能感受到我妈对女孩的敌意。

我曾经和一个来自鹤岗的女孩交往，而我是上海人，妈妈知道后，觉得五雷轰顶，她说，离得太远了，两个家庭之间不可能有太多往来，这怎么去了解人家？我觉得匪夷所思，我还在恋爱阶段，为什么要思考这么远？

和这个女孩相处了三个多月，我发现两个人最初吸引彼此的点，开始被生活中一些不一样的习惯或者理念磨损，得知这些，我妈就开始给我洗脑，叫我快点分手，说她晚上睡不着，我一个人在国外很自由很快乐，她却要忍受这些。

这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再加上我和女朋友的相处的确遇到了困难，就会想要退缩，最后选择了分手。

对其他的女孩也是如此。如果我和女孩相亲或者约会，回来比较兴奋，我妈就会不开心，说我的魂都飞出去了。有时候我去女生家里，可能留的时间长一点，我妈就会连环夺命call，搞得很尴尬。所以即使在女生家里，我也没办法享受放松的时刻，因为知道回家就要面对疾风骤雨。

这样的例子很多。每遇到一个女生，我妈就非要说一些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人本来就不是完美的，肯定有各种各样的优缺点，我承认她有时候说的是对的，但是你得给我个机会去探索，去和对方互动和感受吧。

她是全职妈妈，所有的精力都在我身上，她和自己的父母也比较疏远，平时也没什么朋友，她觉得人跟人都是利益往来，所以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小家庭。爸爸非常忙，对家里的照顾和关心是比较少的。我小学时身体不太好，她坚持给我送了五年的饭。现在回头看，这份爱是有点沉重的，她会一直说，妈妈不上班，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很不容易。

虽然大的选择上，出国，工作，她都支持我，但是小事上她无微不至地都要管，甚至可以说喋喋不休。我在国外留学了8年，生活肯定是能自理的，但我回家后，洗几遍手，擦手要用哪块毛巾，她都会旁边插一嘴，都得听她的。

看到「直升机父母」这个词，我马上就觉得特别契合，我头上的飞机从来没有离开过。对这种高强度的管控，我心里是矛盾的。他们一直在扶着我走路，我觉得没有他们我也会走路，可是走路是一个过程，会遇到蹒跚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就会让我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就不会走路，只能回去再抱住他们。

我一直在这两者中间反复横跳。特别是我和女朋友产生矛盾的时候，我就觉得被妈妈说中了，总有这种心理暗示。如果没有妈妈，我可能也能够克服一下，但是她会一直告诉你，这个坎儿你过不去。这就变成了双重的压力，我和女朋友关系的压力，我和我妈关系的压力，毕竟回到家，我就要面对我妈的情绪。最后每次都变成，在我妈和我女朋友之间，我选择舍掉我自己。

我也不敢反抗。一路走来，物质上父母的确给我很多支持，拥有在一线城市足够财富自由的资产。我觉得没有立场去跟他们唱反调。我会表达我的不满，但最后还是会听他们的。我只会在没人的时候狠狠地敲墙泄愤，因为不会引起动静，或者大口呼吸，因为我觉得喘不过气，感觉被扼住了喉咙。

最近一次相亲，我觉得女孩还不错，我妈也说，觉得你这次能成。听起来是不是像在支持我？我就跟人约会去了，但她马上又开始说，你确定人家对你有意思？我说我确定，我已经相亲过很多次，经验肯定是有的。那个瞬间，我情绪上来了，对她说，去约会这种阶段你就不要管了。我妈就彻底崩溃了，大喊大叫，她觉得我在跟她树立边界，让我停止和女生交往。

我最后还是听了她的，但我也跟她达成协议，搬出来住了。一个人住让我觉得很轻松，但我发现，自己不懂怎么去建立亲密关系，和一个人从0-0.5，这段路我已经走过很多遍，0.5-1我还真没走过。我现在真的觉得很累，不愿再去尝试，更愿意一个人呆着。

图源电影《囧妈》

「我让你干啥你就得给我干啥」

@余那么那么多昂 27岁 江苏

高考填志愿时，在我爸不断的劝说下，我又一次顺从了，填了他替我选择的学校和专业，然而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对这个学校和专业一无所知。我妈托朋友咨询了这个学校的一位行政工作人员，得知学校老师之间有「帮派斗争」，她转头对我说：「你退学重考吧！」那一刻我的惊诧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第一次开始审视我无数次的顺从。

@勇敢的女孩 32岁 江苏

刚工作有了自己的工资，兴高采烈地买了一件75元的短裙犒劳自己。在阳台晾晒的时候，妈妈发现了，她一下子痛哭流涕，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她和我说，「你怎么可以不经过妈妈允许就自己买东西」，爸爸也怒斥我，要求我以后买东西一定要和妈妈说，你惹得妈妈伤心死了。那一年，我24岁。

@不必称呼了 37岁 辽宁

生完孩子之后，我妈一直让我快点回去上班，于是，我在孩子出生之后四个月就去上班了。有一天下班之后，妈妈抱着孩子说，你别碰，这是我们的孩子。当时有点难受，觉得有人在剥夺我做母亲的资格。在妈妈的管控下，我发现自己慢慢变成了一个废物，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和孩子的关系，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其他人的关系。

@小芙 27岁 北京

我在北京工作第三年，妈妈趁我去洗手间的空档解锁了我的手机，记录下了我部门领导的电话号码，并且添加为微信好友向领导发去作为「家长」的感谢短信。几个月之后，来北京出差的妈妈突然告知我已经约好了我的领导周五一起吃饭，我才知道她一直以「孩子家长」的身份和我的领导保持联系，这对我来说简直是致命打击……在家人面前情绪一直比较稳定的我彻底爆发了一次，但是在我大哭大吵之后，却发现父母根本不理解我的愤怒。

@斐斐 25岁 天津

「我让你干啥你就得给我干啥」，「别人都是害你的，只有你妈不会害你」，「你这么小懂什么」，「连你都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也是一个985高校的博士生，至今，我仍然在忍受母亲给我的「爱」。

记得考完研的假期，母亲和我说建议以后去高校任教职，而不是去互联网企业，因为互联网企业的员工「都活不长」，我说，我喜欢从事开发，更偏向互联网企业，母亲说，「你要是去了，我就和你每天打架，不让你上班，看你忍不忍得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似乎处在一段高管控的关系里。

母亲还说过，某些条件的女生是不可能成为我的女朋友的，因为这种女生入不了她的眼，所以根本不用我考虑；以后赚了钱全都得交给妈，因为你「命里有劫财」；妈努力攒钱，和你搬到一个城市一个房子里生活……

我的作息、生活习惯、周围的同学和老师、研究的课题和论文、肱二头肌的大小、指甲上的半月痕，甚至是我女朋友的工作和生活，她都会过问，而且刨根问底，还会给我很多奇奇怪怪的结论，总结起来，就是我周围人的种种行为都是在害我，我得小心谨慎，只有我妈能信得过。

我做过一些反抗，比如不让我妈了解我的状态和我周围的环境，想方设法不回家、躲着她，后果就是她苦口婆心给我洗脑，说我「命里注定只有妈能帮助」。再上升就是不孝，不给我打生活费。如果我什么东西搞砸了，比如论文没中稿，比如考试没考好，她都会认为是我没有完全按照她说的去做导致的，因为她说过，她的脑子比很多政治家、企业家都要聪明，我严格按照她说的做不可能做不好。

我深知母亲的不易，我小学时她离婚，辞掉了工作陪读，希望我成材。但是这样的关系真的很让我反感，我现在已经逐渐变成了无论对错，只想一切都和她反着来。我的噩梦里会有她，考试复习、工作时，都会想到她对我的言论，一发呆就是一上午。我还想过隐姓埋名去一个任何人找不到的地方，或者出国，以离开她，甚至想过与其一辈子无法摆脱，不如通过自杀来重启人生。好在我平时比较乐观，只有遇到极度伤心的事情才会想到这一点。

@kk 20岁 贵州

小时候我很少和同学出去玩，因为家里管得很严。有一次，我要和同学去大概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地方，坐公交车半个小时，我爸不同意，觉得太远了，他只允许我在家附近500米开外的广场玩，那是他监控得到的地方。我说为什么别人可以出去玩，我不能？他说，没有不让你出去，但是你要在我给你画的范围里玩；我说，又不是坐牢，他说，坐牢哪有在家这么舒服，还有吃有喝有人伺候？他还说，你不要老想着和朋友出去玩，觉得对朋友很放心，有时候害你的就是你的朋友。

我跟父母争吵过，但感觉他们根本就没有认真听我讲话。有一次，我跟我爸说，我是人，不是你养的宠物，他说，你还不算是个人呢。

他的意思是我还没有到独立的年纪。但长期被这么对待，我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我一度以为自己天生没有方向感，因为他们除了上下学，几乎不让我自己出门，直到上了大学，我才发现，原来我也可以给别人指路。

我理解我爸，他就是小时候挨过饿的那一批人，爷爷对他的教育方式也比较严，他偷抽爷爷的烟，就被爷爷吊起来打。这种教育方式沿袭下来，我小时候也没少挨打，扫把衣架什么都用过。我能理解爸爸，但还是觉得很窒息。

直到我大学谈了男朋友，他家里人相处的方式让我很羡慕，就是非常自然，非常平等，可以和父母开玩笑的那种。每次去他家里，所有人都在笑。他和父母有不同的意见，父母也会比较尊重他，真的会改。这在我家是不可想象的。

他带给我很大的影响。在他之前我也谈过男朋友，我总是下意识地把父亲用在我身上的方式用在男朋友身上，比如吵架的时候坚决不认为自己错了，其实是不太会平等地对待一段关系。但现在这个男朋友，有一次我们吵架，已经凌晨了，他非要我去操场，我们好好聊聊，我说你神经病吧，都凌晨了，有什么好聊的。他就一直打电话，非让我下去不可。我们后来就坐在操场上，他就非常耐心地说，你坐好，看着我，然后开始讲今天有什么问题。我觉得不可思议，我都气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慢吞吞讲道理？但是半小时后，把事情说开了，我们都觉得非常舒服。原来人和人还可以这样相处。

我有时候跟他说，我今天被夸了，他会说，这很正常啊，你有很多值得被夸的地方。这样的话，过去在家里是没有人跟我讲过的。

我也尝试着把他们家的相处模式用在我们家，有一次谈起彩礼，我跟妈妈开玩笑，说男朋友那边给彩礼是按体重算的，888元一斤，我妈就接了我的玩笑，说太贵了，买不起啊。这样和父母开玩笑在我家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爸爸改变要难一点，但也比以前好很多，愿意坐下来听我讲话了——即使内容上他依然没有在听我说什么，最后还是会变成说教，但我觉得，已经很难得了。

图源剧集《都挺好》

400多份问卷中，多数是来自子女的声音，但也有几位「直升机父母」，表达了他们的反思与困惑。

@王女士 32岁 陕西

三岁的女儿经常嘴馋，想去超市买零食，我不想给她买零食，又怕她长大报复性补偿，就看着零食袋上的添加剂念叨，阿斯巴甜不行，代可可脂不行，氢化植物油要格外注意……直到有一天，女儿挑选零食时问，妈妈，你想要我选什么?

突然很心痛，明明打着让女儿自由成长的旗号对她各种鼓励，怎么到头来变成了这样的结果？于是决定从小小零食这一块出发，减轻焦虑，防止以爱之名的控制。

@岳女士 30岁 北京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很开明的父母，尊重孩子，也愿意聆听他的想法，但有一天晚上我跟孩子正聊着天，突然想起网上的一个恶俗问题，你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结果孩子回答让我吃惊。他说，不喜欢爸爸，稍微有一点喜欢妈妈，「如果妈妈你平时不总说我，那么我就绝对会非常喜欢你」。我开始反思，也许我真的是个「直升机母亲」。

说实话我现在很无助，因为我的原生家庭很不和谐，所以不想孩子走我的老路，对孩子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我自己，而那句话让我开始怀疑自己，开始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就会让孩子觉得我在絮叨他、批评他。

@张女士 45岁 北京

我是一个12岁女孩的妈妈，最近女儿刚好小升初，我们就搬到了海淀，之前对她还是偏自由一些，现在整个开始卷了。虽然是暑假，也把她送到学校开始补课。我们压力大，头绪多，也考虑到如果要出国，就要去考托福，单词量要达到多少，一时间就觉得任重道远。

在这种情况下，孩子的爸爸就觉得不应该浪费一分一秒，生怕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他会不断地追着孩子做这个做那个。孩子自己插了门在房间里，可能是和同学聊天，或者用pad画画，她爸就不断地把门捅开，偷袭看孩子在干嘛，或者逼她把pad页面打开，看究竟停在哪一页。

我其实不太赞同这种方式，本身孩子已经在学校补课了，回到家里可以放松一些，何必盯那么紧？但我夹在中间，也不能做什么。有一种说法是，父母一方在管孩子的时候，另一方最好不要拉扯，否则孩子会不知道哪一方是对的。我曾私下跟孩子的爸爸说，不必这么严格，可是他不认可。

直到最近，我发现孩子手臂上有划痕，已经有自我伤害的行为，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起来。我去问过她之前学校的朋友，大家对她的评价都是非常开朗的，我猜，她的焦虑可能就是来自家庭。

我知道，爸爸其实非常宠爱女儿，只是这个阶段大家压力都特别大，他要面对生存的压力、自我实现的压力，这些都会传导在孩子身上，再加上孩子也进入了青春期，对自己空间的要求、隐私的要求也在变化，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可能大家都要去调整和过度。

这种压力，可能跟我们的原生家庭也有点关系。我还好，但孩子的爸爸经历过为了更好的教育就全家搬到城里，对教育一直很重视。我们到现在，认为自己还不错，就更希望孩子不是进入一个普通的蓝领阶层，而是分流到偏上层的阶层里，但现在这个大环境，高校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等等现象，也会加重人的焦虑。

把握好这个度太难了，对孩子完全不要求也是不可能的。我现在很想请教一些相关的心理方面的老师，给我们一些建议式的、权威性的、专业性的话语。对我们来说，除了积极跟孩子沟通，更多就是要自我提醒，慢下来，做一些无聊的放空，这都是很重要的。不要忘了孩子出生时，父母的初心，就是希望她健康快乐，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图源剧集《请回答1988》